中国的动画电影在世界影坛上曾经有着重要的地位，与萨格勒布学派一同成为世界动画电影中唯独被称为“学派”的两大派别之一。从1960年到文革前，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生产了20多部动画片，几乎部部是精品。然而，中国动画仅仅在文革前几年短暂的时间内问鼎世界高峰，文革后的复兴没能逾越之前的高峰。90年代后，中国动画走向衰落，从此美日动画几乎霸占了荧幕。

近年来，中国国产动画电影隐隐有复兴之势。2015年，《大圣归来》上映，最终以近10亿的票房横扫影院。虽然对这部电影的评价有褒有贬，但绝大多数评价依然认可了《大圣归来》的成就。紧接着，在2016年，又一部动画电影《大鱼海棠》上映。十二年磨一剑的“传说”、“中国风”的卖点，在电影上映前就赢得了极高的关注度。上映后，《大鱼海棠》打破了国产动画电影首日票房纪录，并最终收获了超过5亿的票房。然而，自电影上映第一天起，观众的评价就呈现明显的两极分化。诚然，《大鱼海棠》在制作、配乐方面都堪称精美，但是其单薄的故事难以支撑宏大的背景，以至于引发众多观众的“吐槽”。

自《大鱼海棠》上映后，针对这部电影已经有相当数量的研究。几乎所有研究都一致同意这部动画的制作相当精美。如席威认为：“椿与湫的服饰也采用了红白黑三色的搭配，充满传统气息的中国红，醇厚而大气，就像椿手中飘落的海棠花瓣，呈现出含蓄的古典美”；同时，席威也提出电影配乐的成功。秦声也指出电影中的建筑与服饰拥有浓厚的中国传统文化元素。田雅岚同样认可这部电影在制作方面的精美，并且指出该作品突出了欧美日动画中没有的元素：“导演还准确地捕捉到了中国动画人物与众不同的地方，即静止状态下人物浮动的飘带、长白发等元素给予形象视觉上的‘仙气’”；但田雅岚同时指出了《大鱼海棠》存在的不足，如落于俗套的“一见钟情的桥段”、剧情展开时缺乏一定的逻辑和必要的渲染、与中国古典美学发生冲突的台词等。刘洋也指出了电影中存在的一些剧情上的矛盾之处，如“开篇旁白‘所有活着的人类，灵魂都是海里一条巨大的鱼’和影片后续出现的好人死后灵魂变成鱼，坏人死后灵魂变成老鼠情节相互矛盾”；同时，刘洋还指出了传统元素之间的矛盾之处，如“上古诸神住在福建土楼里；女主人公的母亲凤是大古装造型，女儿椿却是民国少女装束；掌管善良人灵魂的灵婆的造型却参照中国民间传说中的阎君”。刘娴则指出电影中有一些人物的造型存在“过度借鉴”之嫌。本文参考的文献虽然有限，但是从中也可以看出，对《大鱼海棠》的褒奖大多着眼于动画电影的制作技术与配乐等方面，而批评声则集中于电影情节设计的缺陷与传统元素融入过于生硬等方面。从《大鱼海棠》所获的奖项中也可以窥见这部电影的不足：第十六届上海电视电影节“最佳创意奖”、第十四届韩国首尔国际动漫节“最佳技术奖”、亚洲青年动漫节“最受观众欢迎奖”等奖项，鲜有对电影所表现的文化、电影所融合的中国传统元素的赞扬。

《大鱼海棠》的成功，在于技术方面的精良。但是之所以对之有如此多的批评，窃以为主要是由于以下四点原因：电影创意来自《庄子·逍遥游》，但影片中透露出了浓厚的儒家价值观，与道家思想发生了根本性的冲突；电影中人物的名字与某些剧情取自中国传统神话传说，但这些名字出处各异，反而给人以芜杂之感；贯穿电影的故事是一个非常世俗化、“现代化”的“三角恋”，难以支撑起恢弘的背景；电影以“中国风”为卖点，但是影片中出现了相当数量的与中国古典美学完全对立的台词与影像，给观众以突兀、陌生之感。本文将从以上四点分析《大鱼海棠》的不足之处，并提出中国传统元素融入电影的一些建议。

（一）道家思想的缺失

影片的三个主人公名为椿、湫、鲲，皆出自《庄子》，影片的创意也是来自《逍遥游》，大鱼飞天的场面也极易令观众联想到《逍遥游》中鲲化为鹏的说法。这些元素透露出了浓厚的道家的痕迹。然而，影片中展现的福建土楼正是宗法社会的产物，恰恰是儒家的家庭观念，与道家“小国寡民”的思想相悖。影片中展现的也是典型的农耕社会的场景，同样也是儒家的价值观。椿执意要救活已死的鲲，完全置自己的生死于不顾，不惜引发大灾难，与庄子“一死生”、“安时而处顺”、“依乎天理，因其固然”的思想大有抵触，与儒家同心圆式的家庭观、宗族观亦不相符，有着浓厚的西方个人主义思想的影子。爷爷的一句“只要你的心是善良的，对错都是别人的事。照着自己的心意走”则与庄子“不问世上的是非、善恶、得失、祸福、生死、喜怒、贫富，……一切只是达观，一切只要‘正而待之’，只要‘依乎天理，因其固然’”的处世原则相悖，并且似乎暗含了儒家亚圣孟子“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思想。

可见，影片只是以《逍遥游》为噱头，并没有融入多少道家的思想。相反，影片反倒体现了浓厚的儒家价值观。这与导演本身不无关系。梁旋辍学于清华大学热能动力专业，张春毕业于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对中国古代典籍可能都不熟悉。梁旋在一次采访中也明确说出《大鱼海棠》这部电影是以一种非常感性的状态来创作的。在没有深刻理解道家思想的基础上，以感性的状态投入工作，同时又时刻暴露在当今各种文化的混杂之中，使得原本在影片中可以演绎得极为精彩的《逍遥游》只能沦为点缀，甚至成了鸡肋。对于一部耗时12年的动画电影而言，这样的结局难免令人失望。何况，前期的宣传做足了《逍遥游》的广告，整部影片却没有反映多少《逍遥游》中的思想，更加加重了观众的失落感。

（二）过多神话的杂糅

《大鱼海棠》中借鉴了大量的中国古籍，除了三个主角外，“还有祝融、赤松子、貔貅、帝江、鼠婆、句芒、嫘祖、后土等100多个人物和妖怪”，这些人物的名字来源于《山海经》、《搜神记》等多部典籍。然而，中国传统神话传说都不是形成于一朝一代，而是经过很长时间的加工、融合才形成的，不同时期的神话人物的内涵是完全不同的。将这些人物硬生生杂糅在一部电影之中，多少会有生硬之感。一众上古时期的传说人物，从诞生到而今人们熟悉的形象，已经经过了历朝历代的加工；而传说中的神兽则更是后起的传说。将诸多不同职能的神仙与神兽不分青红皂白地融入进一部电影中，除了传统元素的堆砌之外，不仅不能为电影增色多少，反而会有“掉书袋”之嫌，给观众以散乱、芜杂之感。加之这些神话人物源自道教，与影片背景《逍遥游》相去甚远，与影片中反映出的儒家思想也格格不入。因此，过度的神话元素的引入反倒成为了影片的一个败笔，效果可能不如比较符合传统农耕文明的角色名字。

（三）单薄的故事情节

贯穿影片终始的故事情节是非常“大众化”的，无非是“报恩”的主题与“青梅竹马”的模式，最终互相牺牲以成全他人。当然，电影本身有一定的模式化的程序，稍稍落于流俗的情节也无可厚非。然而，电影设定了一个过分宏大的背景与世界观，使得这样的故事情节显得过于单薄了。庄子的人生哲学有放浪形骸之外的意味，仅仅用一个被有些网友解读为“三角虐恋”的故事来展现，完全无法体现这种“道法自然”的清静。导演似乎是将自己以为的《逍遥游》的内核用这层故事做了一下包装而已，结果包装并不得体，产生了一种“畸形”。

另外，影片的故事情节也有值得推敲之处。如上文已经引述的椿与鲲俗套的“一见钟情”桥段，以及椿与湫除了青梅竹马的设定再无交代的情感铺垫，并且“临别前母亲反复叮嘱椿不可与人类接触却并未讲明原因”。另外，椿既然已经用一半的寿命赎回了鲲的灵魂，为何还会引发灾难呢？网上有各种臆测的说法，可见导演并没有交代清楚整部影片的故事情节，观众们只能自行发挥想象力，尽力“脑补”这些漏洞。用一个本就存在严重缺陷的故事情节去展现导演所理解的、有极大偏差的庄子思想，所能得到的效果可想而知。

（四）与中国古典美学冲突的台词与造型

中国古典美学的总体特征在于“天人合一”的思想。美学史家一般认为中国美学起步于魏晋，在唐代得到了发展，宋元明清时期的美学则是对唐代美学的进一步发展。魏晋时期，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提出“神思”、“风骨”、“隐秀”等观点，唐代司空图在《诗品》中提出“不著一字，尽得风流”、“思与境偕”、“象外之象”、“韵外之致”、“味外之旨”等观点，都反映出中国古典美学“含而不露”的特征。然而，以“中国风”为卖点的《大鱼海棠》中，竟然出现了诸如“她好像喜欢你”、“你拒绝的是一个天神的爱情”、“后悔那晚没有抱住你”等一些对“爱情”的流露过于直白的台词，与整部影片的中国传统的背景产生了极大的冲突，透露出导演与编剧深受西方价值观影响的思想。更甚者，在鼠婆出场的片段中甚至有“music”这样的英语台词及西洋留声机的出现，鼠婆与湫所跳的舞蹈更是充斥着浓浓的西洋味，与中国传统价值观构成了完全的的对立。虽然鼠婆是一个反面人物，但是在一个传统的农耕社会以及《逍遥游》的背景下出现西洋的语言、器物和舞蹈，未免也太过“惊世骇俗”了。

基于以上这些原因，《大鱼海棠》的口碑远逊于《大圣归来》，的确不冤。

当然，《大鱼海棠》也有超越《大圣归来》的地方，那便是神话题材的新颖。对《大圣归来》最大的批评就是过度消费《西游记》这一神话故事，而《大鱼海棠》另辟蹊径，抛弃了大众熟悉的明清小说中的神话题材，转向大众陌生的先秦典籍中去寻找创作的灵感，虽然效果如何有待商榷，但这一尝试是值得赞扬的。

虽然本文对《大鱼海棠》有不少的批评，但对于尚处于恢复阶段的国产动画电影而言，这部电影还是有着不低的成就的。只可惜，中国动画电影依然只是北冥中的一条鱼，离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大鹏还有一定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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