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约车平台刚刚出现时,通过补贴吸引用户。当平台逐渐扩大,红包、优惠等补贴活动减少,长期使用网约车服务的乘客们很难再享受到打车优惠。
网约车已经成为一个超大体量的行业。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数据显示,截至2020年底,中国网约车用户规模为3.65亿,年度市场规模达到3000亿元人民币。
庞大的市场,活跃的交易,让隐藏在阳光背后的黑灰产闻到了钱的味道。
武汉的一位滴滴专车司机近期接到了一个跨城市约车单,金额超过1000元,他没有接单。此前,他听说深圳的一个专车司机接了一单200公里的订单,车费800元。乘客下车后并未付款,司机还接到了绕路投诉,最后不仅没收到车费,还被平台罚款、扣分。事后他发现,乘客是在客运站找专人代叫车。
“这种情况很常见,乘客打完车以后不付钱,有些情况下平台会垫付,如果遇到投诉,就血本无归。”该滴滴司机告诉《财经》记者。
中国最大的网约车平台滴滴此前对外披露,2020年,乘客尚未支付的网约车车费近2.8亿元,绝大部分均由滴滴垫付给司机们。滴滴会对这些订单进行进一步的人工核实,查验是否存在违反平台交易秩序规则。其中2020年有约0.01%的订单核实为违规订单,不予垫付。
但滴滴核实的主要目标是司机与乘客,例如司机违规安装作弊器、司乘串通等情况。如果有第三方参与,平台很难追溯。
发布在闲鱼上的代叫服务
网约车平台出现,改变了传统出租车服务的当场现金付款的模式,约车服务结束后,乘客不需要立刻支付车费,这样的方式便捷高效,便于平台管理,但也给黑产留下了操作空间。普通乘客如果不付款,就无法进行下一次约车,这个规则难不倒黑灰产们。
《财经》记者在接触调查后发现,代叫需要多种“技术”互相配合,由此建立了一条较为完整的灰色产业链。这条产业链上包括黑号交易、手机“越狱”、“分身”软件,以及层层分销。
01
游离在规则漏洞间的半价打车
在闲鱼、淘宝等平台上,都可以搜到网约车代叫服务,基本都是5折叫车。代叫服务属于不允许发布的商品信息,尽管电商平台们用大数据对关键词排查,但很难有效管控。商家一般会用“DD”“迪迪”“迪滴”等作为关键词,避开排查。同时,还会每天下架一次,隔天再重新上架,并且同时发布多个链接,以此降低风险。
一位在闲鱼上提供代叫服务的商家告诉《财经》记者,他也提供入行培训,但有一定的学习成本,培训的报价是688元,另外,还需要准备一个越狱软件,售价25元,一个分身软件,包月费用是60元。之后就可以批量购买手机号,一个号码的价格在10元左右。
《财经》记者了解到,目前绝大部分代叫技术提供商提供的技术和软件都只基于苹果操作系统。想要入行赚钱的代叫们会需要用到特定版本的苹果手机,寻找专人完成苹果手机的“越狱(即突破苹果手机自身的限制,下载手机原本不支持的软件)”。
“越狱”完成之后,下载拥有伪装性质的手机分身软件,再通过分身软件下载打车App。以滴滴旗下的花小猪打车软件为例,将花小猪导入分身软件,通过固定操作可以获取多个花小猪的分身。再通过批量购买的手机号,注册新的账号,在一台手机上就可以实现登录多个花小猪账号。
他们提供的网约车代叫服务不局限于滴滴,市面上能找到的网约车平台基本都可以通过这些技术手段进行约车。
下载“分身软件”,可以在一台手机上操作多个账号
通过手机号注册网约车账号需要绑定微信、支付宝或银行卡账号,该代叫人士称,只要不开通免密支付功能,对这些账号就不会有影响。
打车价格100元以内的订单,代叫可以直接在叫车完成之后丢掉号码,删除分身软件上的相应账号,让网约车平台为平台垫付此次的费用,自己则向买家收取一半甚至更低的费用;打车价格100元以上的叫车,代叫则需要通过更多技术手段规避平台收取预付费,从而达到牟利的目的。
在利用一次性号码代叫的过程中,从使用固定系统版本的苹果手机,到手机“越狱”、分身软件的充值、批发购买一次性号码,再到买家出钱打车,隐隐之中就构成了一条相对完整的网约车黑产链。
《财经》记者了解到,代叫生意收入颇丰,一位代叫产业链下游的人透露,他只是“兼职”“偶尔接单”,每个月就可以很轻松赚到1万多元。但这也要根据代叫自己在闲鱼等平台发布商品的频率与自己累计的信誉值。
除了使用这些“技术手段”,也有一些代叫服务提供方是通过平台规则牟利。
一位滴滴司机提到,他们通过诱导司机不规则操作,投诉司机,平台会返还一定金额的打车优惠券到乘客账户,用于抵扣下次打车,中介通过赚取优惠券获得中介费。这一情况一般都出现在大额车费上,路太短不好判责。司机看不到车内桔视记录仪的资料,都是系统判责,投诉基本都成立。
淘宝、闲鱼等平台上也能搜到大量出售网约车优惠券的店铺。
融力天闻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刘赤军告诉《财经》记者,代叫服务提供方的这种行为,属于违约,违反了用户和平台方之间的约定。另外,也构成诈骗。用户如果不知情,不构成诈骗,但网约车平台可以将顾客与叫车人共同列为被告追索用车服务费用。用户如果知情,就属于共同诈骗。
北京大学法学院副院长薛军告诉《财经》记者,这属于典型的黑灰产,涉嫌违法。购买未经实名认证的黑号就是不合规的行为,另外,用户叫车,无论以什么名义,就相当于双方签订了运输服务合同,用户需要付费,如果不付费是违约,也属于“老赖”。
02
灰产也内卷
前述闲鱼卖家提到,想要在这个事情上赚钱,除了自己交费学习叫车“套路”,还可以“发展下线”。
发展下线的方式更简单,只要把约车需求发给上线,收取6折的打车费用即可,赚取中间10%的差价利润。
越往下,掌握的技术能力越低,赚取的利润越薄,但几乎不需要付出任何成本;越往上,掌握的技术与资源越多,牟利空间更大。这也是黑灰产典型的发展链条。
该卖家称,他也不是最上游的一环,有很多类型的订单他也处理不了,例如需要预付的长途单。他会将这类订单转给他的上家,他只收取部分中介费。他告诉《财经》记者,这一行回本非常快,“入行”后,几天就能回本。如果足够勤快——不断发展下线,频繁在闲鱼、淘宝等平台发售卖链接,收入就更加可观了。
价格定得非常随意。入门学习费用,黑号价格,都是随口报价。各类软件的价格,也没有统一标准。如何发展势力,全凭个人能力。
没有可以追溯的组织,链条上的每个人都藏在互联网背后,他们相互配合,但又都留了一手。中介提到,一个手机号的价格是10元,但一位批量出售手机号的人称,如果只做花小猪平台的代叫,只要6元。此外,每个人都严格保密,让“下线”维持在小资源范围内,避免他们联系到更高层的人。
由于进入门槛较低,这个行业甚至已经出现“内卷”趋势,从基础的5折,到4折、3折,都可以找到。
他们躲在暗处,这样更安全,但也因此,他们自己“被骗”了,也无法挽回损失。前述卖家就遇到过乘客下单后,连半价的车费都不付,直接把他的微信拉黑了。
网约车代叫服务并不属于正规经营范围,电商平台也不支持,被骗了也只能认了。
参与其中的很多人,甚至还意识不到这已经属于违法行为。
9月的一天半夜,该卖家在朋友圈写道:有一天,一个老奶奶很晚了,公交车没有了,打不起网约车,我当时就发誓,一定要让所有人坐得起网约车。并配上了“网约车代叫”的宣传图。
03
平台与监管方的努力
但这个看起来悲天悯人的情怀,掩盖不了网约车代叫业务违法的本质。
半价打车的灰产,对于平台来说,就像蚂蚁一样,每次搬走一丁点儿利益,看似损害不大,但积少成多。
网约车平台是代叫灰色产业链的第一受害者,对这类现象显然是不能容忍的,但很多时候,平台们并没有足够多的精力去打击正常游击作战的黑产们。
一位网约车行业从业人员向《财经》记者提到,平台们不同阶段会把重心放在不同的地方,比如拉新、融资、维护政府关系等。有一些平台甚至会暗中纵容这种行为,毕竟行业竞争激烈,黑产们的“薅羊毛”行为,也在无形中给网约车平台增加了一个“新用户”和一次“交易量”。
“拉一个新用户,可能就需要几百块。一次车费损失也没多少,对于平台来说,对这些人没有下死手打击的必要。”他说。
多位网约车司机都向《财经》记者提到,经常遇到乘客不付钱的情况,只要没有相关投诉,平台都会垫付,不太会给司机造成直接损失。
网约车灰产几乎是伴随着网约车平台一起成长,过去几年,平台和警方也在打击相关情况。
2019年1月8日,广东省公安厅召开新闻发布会,通报了滴滴协助广东警方侦破的一起导致平台重大损失的网约车“黑产代叫”诈骗案,共计98名犯罪嫌疑人落网,警方现场表示案件查证的损失达400万元。
2018年的1月3日和9月11日,广州警方组织了两次针对网约车平台诈骗行为的收网行动,打击了多个诈骗团伙,共刑事拘留78人,缴获了大批扫号平台软件、银行卡及伪造身份证等作案物品。
今年5月31日,中国最高人民法院对外发布互联网十大典型案例。目的是打击互联网侵犯知识产权犯罪,遏制互联网侵权行为,保障互联网经济健康有序发展。最高法民三庭庭长林广海表示,从总体上看,互联网案件数量逐年增长,涉及法律问题新型、复杂、疑难,人民法院面临新挑战新困难越来越多。为维护社会公共利益,人民法院通过案件裁判严惩网络刷单炒作信用、身份盗用、“薅羊毛”等网络灰黑产业及不诚信行为。
包括网约车在内的各类互联网平台的出现,让生活更便捷,为社会提供了大量就业岗位,同时也滋生了行业阴暗面。互联网产业与“薅羊毛”势力总是密不可分。电子商务研究中心主任曹磊此前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羊毛党”已经形成了组织化程度极高的黑灰产组织,上到BAT,下到初创的互联网公司,只要举办市场活动,都可能面临“羊毛党”的巨大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