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爷按
玩户外的人喜欢给自己起一些绰号或花名,第一次见到「壮壮」的人,大概不会将这个憨厚朴实的绰号,跟面前高挑纤瘦、白皙含蓄、看似高冷,一张口却亲切柔和的女生联系起来。
2022年一次稀松平常的徒步活动中,刚刚接触徒步、因体力不支导致整个队伍分成两半的壮壮,一定不敢相信,自己在两年后会成为山野协会的登山队长,并改革了整个登山队的体制。走进壮马河比与姜桑拉姆的雪白中,和呼啸的山风一起,听她的故事。
时隔大半年后,壮壮发现有一些低强度的活动可以报,不甘心的她参加了绿野救援加徒步结合的活动,在学到野外急救知识的同时,也认识了一些朋友,了解到更多样的活动形式,又在协会活跃了起来。也是在这个时候,她了解到2022年夏攀的登山报告会,看到了预告片中“特别特别震撼的画面”——在寂静的一片雪白之中,一列登山队员像蚂蚁般行走其间,既与世隔绝,但又在彼此的呼吸间传递着信任和默契。就在那一刻,壮壮萌生了强烈的体验冲动,参加了登山报告会,并报名了当年的冬训。
在冬训之后,壮壮同当时的登山队长勇哥等四人组队攀登了一座山。对她来说,第一次登山太痛苦,也太狼狈。
四人找了两个当地的向导去登5千米级的雪山——壮马河比。壮马河比多为岩石路段,是技术型山峰,需要用各种绳索技术和保护技术。在他们到达技术路段之前,有一个非常漫长的碎石坡。“那个碎石坡就是踩一脚、滑两脚的恐怖程度。上坡的时候,队伍要拴在一根绳子上,到达技术路段的时候需要一段一段地设置保护站,才能往上走。”
壮壮一行在BC(Base camp,大本营)适应了三天,原计划是中间扎营,多待一天,第二天凌晨冲顶再下山——这是比较符合常规的攀登计划。但那天早上从大本营出发时天气状况特别好,每个队员的状态也特别好,于是教练提议当日冲顶,不设置C1营地。把睡袋、防潮垫、帐篷等物资扔下后,一行人只带着一些必要的水和食物,就轻装向上。然而,越上越不对劲。碎石坡之后,队员们发现每往上走一步都特别难。原计划下午四点之前冲顶结束直接下撤,七八点左右返回。但现实是冲顶一直上到了七点,还差八十米没上去。天色已晚,“夕阳打到那个雪山上,只剩下一条缝,非常凄凉。”所有人挂在岩壁的绳子上,等待教练的决定。
最后的决定是下撤。第一天的晚上七点,离山顶还有八十米的时候,他们开始下撤。八十米,看似很短,但是技术路段每上二十米就需要半个小时甚至更久,加上当时体力不支,效率低下,下撤是不得已之举。
下降过程中,技术路段需要一段一段地绳降:先在几个比较牢靠的岩石锚点上建一个保护站,放一条绳子,然后用保护器沿着绳子往下降,这需要每个人依次独自操作。刚开始的时候绳子是六十米,相当于六十米为一段,逐个下降;后面把两个绳子接到一起,一百二十米为一段,也是逐个下降。
“一个人在下降的时候,每往下一步都会听到石头‘咕噜咕噜’往下滚的声音,特别怕。万一上面有什么大石头掉下来砸死我怎么办?”壮壮回忆,每下一段需要一个小时左右,在狂风中冷到说不出话来,不仅体力不支,意识也不清醒,踉踉跄跄地下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七点,过了十二个小时。“下来之后根本没有力气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就钻到了帐篷里。”
这次登山让壮壮体会到了濒临死亡的感觉。“后来回想起来,那么厚的衣服,还穿了两层袜子,不可能失温的,按部就班地往下就行了。但是当时自己各种技术掌握得都不到位,也没有上过高海拔,真的感觉自己可能要‘挂’在那里。”经过这次后,壮壮意识到登山完全不是自己之前想象的样子,但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力量,让她还想再去一次。
从壮马河比回来,壮壮对生命有了更多的敬畏,也同队友建立起过命的交情。“我们在BC的时候,勇哥开玩笑说,‘你们这些登山队员应该给协会当牛马’。”当壮壮跟勇哥一起挂在岩壁上,等其他人下降时,她突然感受到了勇哥作为队长的压力。“我们这么菜,队长还敢把我们往上带,在山上又当队长又当教练,时刻要注意保护我们的生命安全。我当时就说,我要能活着回去,就给山野协会当‘牛马’。”
壮马河比之行后,壮壮活跃在山野协会的各个部门,真的成了登山队的“牛马”,在当年7月份的姜桑拉姆攀登活动中,壮壮再次收获了一份珍贵的攀登体验,一个“想自己组建一支登山队并顺利完成一次雪山攀登”的念头开始萌动,“那一定是件特别美好而有成就感的事情”。
但冷静下来之后,壮壮意识到,登山队长这一职务身上的重担让人难以承受。清华登山队的攀登模式一般都是当年训练、当年登山。例如定在夏季七月份的登山活动,从三、四月份开始招募队员,然后组织夏训,期间拉体能、学技术、练攀岩、搞野外、忙审批,最后一起出去登山。整个过程看似充实紧凑,但登山队长需要从零开始拉起一支队伍,队内磨合时间短,大家需要在繁重的课业之外完成训练和筹备中的诸多任务,队长需要能够扛起一整个队伍。“这种模式需要一个有能力有时间的强大的队长,如果是我的话,可能只会身心俱疲,不堪重负。”近几年老队员的数量也寥寥无几,自己同期的队友们也大都选择不再参加下一年的登山,一种孤独感涌上心头,让壮壮打了退堂鼓。
还登不登山?接不接登山队长的责任?壮壮很纠结,这份纠结一直持续到10月份正式接下登山队长的身份后也没有完全打消。“刚开始接下登山队长时,我很担心这些事情会不会耽误我的学习?会不会投入过多的精力?我会不会“忙疯”?但终究对于雪山和雪线之上的友情的渴望让壮壮决定先试试,“现在不决定之后肯定会后悔”,并开始向登山队前辈们请教带队经验。
对壮壮带队帮助最大的是她初次登山时的队长勇哥。他将壮壮拉进登山队,一起冬训、一起上山、一起承担各种杂务,在壮壮接下队长重担后帮她带训练、当技术指导,勇哥在方方面面提供了坚实地支持。老带新是登山队一直以来的传承,每一年的登山队长,都会得到上两届甚至上三届、四届队长的指导和支持,有着极为深厚的情感纽带,勇哥的鼓励与支持让她有了更多的信心,原来自己可以不是一个人。勇哥的一句话让壮壮至今印象深刻:“要把你的队员当宝贝。”的确,看到队员们从新手一点点成长,学会各种各样的攀登技能,壮壮心里既欣慰又自豪,信心又增加了一些。
从技术抓起、用实力说话
壮壮反复在心里跟自己说,“今年冬天还是不登山了,多花点时间精进自己的技术和提高队伍整体的技术水平。”她考虑的方面其实很多,每次登山要协会出至少一两万元,在没有赞助的情况下,拿钱让四五个人去登一座山,回来要是什么都没学到,意义不大。而如果她自己去登山,又要浪费时间,没有办法去带新队员。最后的决定就是取消冬季登山,把登山队的重点放在学习技术上。
图2 2024年1月20日攀冰建站拆站教学
图3 2024年3月17日白河多端技术培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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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山的事情,也一度让壮壮头疼不已。一方面,2024年是山野协会30周年社庆,很多校友都盼着30周年能登一座有难度或者有纪念意义的山;另一方面,队长实力不够,队员大都初识登山,一味追求高海拔会丧失队伍自主性,将生命完全交到登山向导手里,与清华学子“自强不息”的精神背道而驰。最终,壮壮决定将目标山峰定为入门级技术山峰乌库楚(5526m)。这也是吸引壮壮加入登山队的那座雪山。“我们现在就是能力很弱,如果发挥自主性,需要我们放弃对于高海拔、高难度、高技术山峰的追求。我们的能力是什么样,就去登什么样的山。”
将队员培养周期拉长到一年,壮壮决定和登山队一起成长。定好目标山峰之后,壮壮决定静下心来和队员一起学习登山技术。当时的壮壮,是只登过两次山的入门级选手,她全程跟下冬季登山队训练,之后又组织队员进行攀冰训练、“凤凰十险”技术训练等,在这个漫长且消耗的过程中,壮壮一边迷茫,一边前行。“我很担心将队伍培养周期拉长之后,没有队员愿意坚持到最后。”按照以往的经验,夏季训练一般四十多人参加,最后能去登山的大概只有十个人。如果冬季训练结束就剩十个人,第二年的夏季训练又因为各种事情退出,可能连一支队伍都凑不出来。“我努力地跟自己说,没事,剩几个人算几个。”
在迷茫的时候,山野协会给了壮壮莫大的支持。从理事长、会长、历任登山队长,到一起登山训练的伙伴,都非常支持这一改变。壮壮焦虑时就跟各种朋友聊天,不同风格的鼓励让她确信自己做的事情有很多人理解和支持。“这一点就够了,最后剩下多少人可能也不是我能决定的。哪怕只剩下三五个人一起登山,这三五个人也是很强的人,至少是我值得信任的队友,我相信他们会把这种理念传承下去。”
最后,让壮壮真正坚定下来的,正是所有被她当成“宝贝”的队员。在接近一年的训练中,队员们的成长肉眼可见。很多队员会自己组队刷攀岩线、组建小群拉着前辈约攀冰、学技术,完全不用追着去教。有的队员刚刚学会一个绳结小技巧,就会非常激动开心地到处宣传安利。队伍自组织的生命力越来越旺盛,让壮壮觉得,“好值”。
从接下登山队长到现在,对壮壮而言最大的困难是对不确定的恐惧。担心没有队员留下,担心自己承担不了压力,担心对不起支持自己的人,担心自己搞“太多花活”坚持不下来半途而废……去年的她有很多次想要放弃,但责任感还是让她靠着已经制定的计划推着自己、推着登山队前行。到了夏训如火如荼开展的今天,当壮壮站在一个更远的节点重新看待登山队的变化时,一切向好的势头,不仅点燃了一个有意义、有责任感、有传承的队伍,也重新点燃了她的信念感。她也欣喜地发现,她和2024登山队在井井有条的秩序与热情高涨的活力中一步步走上正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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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不曾登山,或许也会有一些别的事情填充我的生活。”但对壮壮而言,登山队带来的体验是不可替代的。作为一种极限且冒险的活动,登山让她对自己的人生有了不一样的感悟,也重塑了她的价值观。“之前我觉得人生的意义就是找一份好工作,在某个领域里发光发热,实现对社会的价值。但我现在觉得人生的意义也在于体验生命中各种各样的美好,很多不功利的事情其实有着最纯粹的快乐。”
壮壮笑着说,登山队长的经历或许对于找工作来说并无帮助,甚至担心写上简历让别人觉得自己不务正业。但正是这份不功利的快乐,让她变得阳光坦然,不再容易患得患失。作为队长的经历,比起负担,更像是人生的充电。
在山野协会,壮壮收获了太多人生的第一次。第一次徒步体能不支艰难下撤,第一次21小时攀登的冬夜随风飘荡,第一次攀冰拆站时的惊心动魄,第一次耐力训练在西操收获的酸痛与笑颜……在山野协会,她也留下了太多不可磨灭的记忆。无数次焦虑难眠时收获到的支持和鼓励,无数次汗水滴进眼睛里模糊的瞬间,无数次体验到与世隔绝的孤独与自由,无数次跟队友们在一根绳索上一绑就是一天……
在登山队,每个人都有数不尽的惊险故事与记忆碎片,壮壮选择在责任和压力下努力成长,在自我修炼的同时,努力在更多人心中埋下属于雪山的、白色的、希望的山野火焰。
图片由采访对象提供
采访|三里 cici
写作|三里 柳空然
排版|暹罗猫
责编|闻小 芦苇
审核|虎子 Rain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