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于《商丘师范学院学报》2020年第7期。引用或转载请注明出处。另:版式排列和个别字句与期刊有所不同,请以正式发表的文本为准。谢谢!)
王之涣《凉州词》异文全面考辨
盛大林
(北京大学 新媒体研究院,北京 100871)
摘要:王之涣七绝《凉州词》的异文很多。“黄河远上”与“黄沙直上”之争备受关注,而“春风不度”与“春光不度”以及诗题和作者之异却鲜有论及。通过对多达37种文献、50个版本的查证,尤其是对同一文献的多版本比较,本文不仅对《凉州词》进行了全面的考辨,而且校雠了前人论文论著中的一些讹误。综合考虑意境、版本等各种因素,《凉州词》的几处异文应该取“黄沙”“直上”和“春光”“不度”。
关键词:大数据 王之涣 凉州词 黄河远上 黄沙直上 出塞
黄沙直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光不度玉门关。
这是唐代诗人王之涣的经典名作《凉州词》。该诗在唐代就广为吟唱或传诵,甚至被推为七绝的“压卷”之作。1000多年来,被无数的诗选或诗论收入或品评。在近几十年的中学语文教科书中,《凉州词》也从未缺席,这更是让这首诗的流传达到空前的程度。但也正是因为该诗流传日久,而且版本众多,所以出现了很多异文,比如“黄沙”有作“黄河”“黄砂”,“直上”有作“远上”,“春光”有作“春风”,“不度”有作“不渡”“不过”。除了字词的不同,甚至前两句的顺序也不一样。此外,诗题有《出塞》《凉州》《凉州词》《梁州歌》之别,作者也有“王之涣”“王之奂”“王涣之”之异。一首短短的七绝,异文如此之多,是比较罕见的。
一、《凉州词》历代版本纵览
《凉州词》异文杂多,版本混乱。为了作出有据有理的判断,笔者对《凉州词》的版本源流进行了全面的检索,查到的经典古籍及近现代文献达37种,计50个版本(有几种文献为多个版本)。以成书时间划分:唐代4种,宋代14种,元代3种,明代14种,清代11种,民国4种;以刊行时间划分:宋本1种,元本1种,明本15种,清本23种,民本7种,现代3种。为了查阅的方便,汇总附表于文后。这些文献的来源也缀于表格后面,正文引用的其他文献另外注明。
版本混乱,突出地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从头乱到尾。从唐宋开始,就是“沙”“河”俱下、“直”“远”并存。二是同书不同版。同一典籍在不同年代的版本多有不同,甚至年代相近的版本也有差异。试举几例——
唐代即成书的《国秀集》是已知最早收录《凉州词》的诗选。查到此集有三种版本,一为四部丛刊明刻本,二为四库全书清写本,三为清王士祯删纂刻本(未列入附表)。四部刻本中《凉州词》的前两句为“一片孤城万仞山,黄河直上白云间”,四库写本中《凉州词》的前两句为 “黄河直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王士祯刻本的前两句则为“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1]19
宋初编纂的《文苑英华》两次著录《凉州词》,先是出现在“乐府”集中的第197卷,后又出现在“军旅”集中的第299卷。令人瞪目的是,不仅同一版本中两次出现的《凉州词》不一样,而且先后刊行的两种版本也有异,即《凉州词》在同一典籍的两个版本中有4种形态。影印宋明刻本:第197卷的前两句为:“黄沙直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第299卷的前两句为“一片孤城万仞山,黄沙直上白云间”。清四库写本:第197卷的前两句为“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第299卷的前两句为“黄河直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清代《全唐诗》也是先后出现过两次《凉州词》,分别在第18卷和第253卷,同样是存在异文。而且,文渊阁四库写本与中华书局本也不一样。中华书局本中还出现了“黄砂”,与四库写本《乐府诗集》同。“砂”为“沙”的派生字,二者均指细小的石粒,但也有细微的区别:“沙”是河水冲刷而形成的,比如沙滩、沙洲;“砂”是岩石风化而形成的,比如朱砂、矿砂。但多数情况下,二字可以混用。比如杜甫《赠李白》“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中的“砂”也有作“沙”。
明内府藏本《唐诗选注》最让人抓狂。该书著录的《凉州词》,正文为“黄河远上”“春光不度”,注释中却又成了“黄沙远上”“春风不度”。之所以如此“首鼠两端”,应是因为正文沿袭《唐诗选》,注释引用《集异记》,各忠于原本,也是应该的。
在50个版本中,“黄河”35次,“黄沙(砂)”15次;“远上”38次,“直上”12次;“春光”37次,“春风”13次;“不度”47次,“不渡”1次,“不过”2次;“王之涣”37次,“王之奂”8次,“王涣之”5次;《凉州词》24次,《出塞》15次,《凉州》2次,《梁州歌》1次,阙题8次。
校勘考证,首要的就是版本。古籍中的有些著作有多个版本,而且往往存在异文。但时下的一些考辨类的论文存在一个普遍的问题,即在引用文献的时候,基本上都只用一种版本,有些论文甚至未注出处,仿佛那些文献的古籍版本只有一个,或者虽有多个版本但没有区别。这既会误导读者,也会影响判断。比如《也谈王之涣<凉州词>》一文非常肯定地说:“原句本来就是‘黄河远上’”其两大论据之一就是《集异记》,因为“旗亭画壁”中优伶“唱的就是‘黄河远上’”[2]。该文没有注明所据文献,笔者在古籍中查到了6种版本的《集异记》,其中明刻本《虞初志》《历代小史》《古今逸史》《类说》著录中均为“黄沙远上”,只有清四库写本《集异记》和《类说》为“黄河远上”。另外,民国商务印书馆版[3]9和当代中华书局版[4]12《集异记》中也都是“黄沙远上”(此二本与明刻本无异,故未列入附表)。在《凉州词》诗后引用“旗亭画壁”故事的古籍中,明内府藏本《唐诗选注》、明刻本《尧山堂外纪》、天瀑刻本《唐才子传》、清四库写本《说郛》都是“黄沙远上”,只有四库写本《唐才子传》为“黄河远上”,四库写本《全唐诗》和《唐诗镜》简为“黄河”。“黄河”版本的文献不仅数量少,而且均出自四库。
仅仅查考一个版本或者版本太少,还存在一个问题,那就是争论中的信息不对称,比如你依据的A版本,他依据的是B版本,双方各执一词,讨论就会变成自说自话。所以,笔者对几种校勘价值较高的典籍进行了多版本的查考,其他古籍也尽量选取较早的版本。而版本的选择又以专门收录诗作的诗集为主,各种引用诗作的诗话、笔记或史志则只是旁及。
二、史上关于“黄河”和“黄沙”的争论
关于《凉州词》的异文之争,主要集中在“黄河”和“黄沙”。由于“远上”和“直上”与前面的两个字紧密相关,所以经常连在一起讨论。虽然“黄河直上”也有几处,但这种说法明显悖于常理,所以讨论通常是在“黄河远上”和“黄沙直上”之间进行。
较早挑起这个争议是清代的诗论家吴乔(1611—1695),他在《围炉诗话》中评论《凉州词》时说:“《唐诗纪事》王之涣《凉州词》是‘黄沙直上白云间’,坊本作‘黄河远上白云间’。黄河去涼州千里,何得为景,且‘河’岂可言‘直上白云’耶?”[5]7100多年后,吴骞(1733—1813)为此专门写了一首论诗绝句:“画壁当年事久徂,歌来皓齿定非诬。如何直上黄沙句,真本翻归计敏夫?”诗后有小字注:“王之涣《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唐诗纪事》作‘黄沙直上白云间’,吴修龄笃信之,以为的不可易。”[6]1他的意思是:《凉州词》的“真本”又不归计敏夫,怎么能以《唐诗纪事》为准呢?其实,“黄沙直上”不只是出现在《唐诗纪事》中,宋代的《乐府诗集》《文苑英华》也都有“黄沙直上”的版本。
刘永济在《唐诗绝句精华》关于《凉州词》的注释中说:“此诗各本皆作‘黄河远上’,唯计有功《唐诗纪事》作‘黄沙直上’。按玉门关在敦煌,离黄河流域甚远,作‘河’非也。”[7]97此说显然是采信吴乔的观点,但“唯”之说也不准确。实际上,《唐诗纪事》也有“黄河直上”的版本,比如文渊阁四库写本。
沈祖棻在《唐人七绝诗笺释》中从文学角度对“黄沙直上”和“黄河远上”的韵味意境进行了比较,结论是“黄河远上”较富于美感[8]18。刘逸生在《唐诗小札》中也持相似的观点。刘文称《国秀集》中就是“黄河远上白云间”,但未注明版本[9]17。笔者检索到的四部丛刊明刊本和清四库写本,包括上海古籍出版社《唐人选唐诗(十种)》中的《国秀集》(未列入附表),均为“黄河直上白云间”。
施蛰存(1905—2003)在《边塞绝句四首》一文中也认为:“论句法气势,则应当以‘黄河远上’为较好。李白诗‘黄河之水天上来’就是同一意境,这都是当时诗人对黄河上游的印象。至于说凉州不在黄河边上,因而肯定了‘黄沙’,这也有问题。因为“凉州词”是谱唱《凉州曲》的歌词,其内容本来不限定要描写凉州城。王之涣此诗只是写一个边塞上的戍城,‘孤城’是泛用,并非专指凉州。再说,凉州也不在万仞山中,如果认为此诗是描写凉州的,那么连这第二句也得否定了。”[10]144确如施先生所说,《凉州词》只是曲名,就像这首诗的别名《出塞》《折杨柳》一样,不过史上论家大都认为该诗描写的就是凉州景象。而且其他关于凉州的唐诗中也有城边有高山的描写,比如王维《凉州赛神》中就有“凉州城外少人行,百尺峰顶望虏尘”之句,另有唐无名氏所作《塞上曲》中也有“孤城夕对戍楼间,回合青冥万仞山。”。塞外多高山,而且离黄河很远,是一种普遍的认知。有意思的是,施蛰存在民国时期主编出版的《唐诗纪事》中,《凉州词》首句即为“黄沙直上白云间”[11]407。
著名气象学家竺可桢在《物候学》中称,“玉门关”一带的春天终日“黄沙”直上云霄,因此他认为“黄河”是被后人改动的[12]132。地质学家尹赞勋也在《科学报》上发表文章,以自己的亲身经历与实地考察断定,应是“黄沙直上白云间”,而非“黄河远上白云间”。他说,《凉州词》所涉及的地理范围,东起武威,西至敦煌,全线约一千公里。那里时常飞沙走石、天昏地暗,这种“风纱帐”符合“黄沙直上”的景象。
作为文艺家的启功也从地理气候的角度,认为“黄河”是错的。“汉朝时西北地区就有龙卷风和沙尘暴,唐朝也有。”他说,“如果是‘黄河远上白云间’,有河就有水,有水就有草木,人们就不用‘怨杨柳’了。”[13]1
20世纪的60年代、80年代、90年代,先后发生过三次规模较大的争论,很多学者参与其中。连竺可桢等气象学家都被卷了进来,足见当时争论的社会影响之大。归纳起来,“黄河”派的核心观点是“黄河远上”宏阔壮美,比“黄沙直上”富于美感;“黄沙”派的核心观点是“黄沙直上”符合塞外实景,而“黄河远上”脱离实际。2017年第7期《荆楚学术》发表过一篇题为《二十世纪以来王之涣<凉州词>研究综述》的文章,对几次争论的情况进行了比较全面的介绍。此文也引用了吴骞的那首质疑吴乔的诗,但竟然变成了这样一段话:“画壁当年年事久,徂歌来皓定非诬如何,上黄沙句真本翻归,计敏夫……”不仅断句错误,而且多了个“年”字、漏了“齿”和“直”字,不知所云。
三、“黄河远上”与“黄沙直上”争论的关键
孙绍振在2006年第11期《福建论坛》发表的《解读王之涣<凉州词>》中认为,《凉州词》版本的讨论“表面上是一字之争,实质是关于诗的写实性还是想象虚拟性的分歧”。应该说,这一观点对两派之争的总结还是比较到位的,但也与两派一样没有抓住问题的关键。写诗作词,是“写实”好还是“虚拟”好?这其实是一个伪命题,因为两种艺术手法根本就没有好坏之分,关键在于使用是否得当。那么,“黄河”与“黄沙”之争的要害在哪里呢?
“黄河远上白云间”是不是非常壮美?确实壮美。“黄河远上”比“黄沙直上”富于美感,是显而易见的,根本无须论证。“黄河远上”之所以广为流行,应该主要就是因为它的“壮美”,因为美的东西更容易被人接受。但也正是因为“壮美”,“黄河”更应该被否定。为什么?因为“壮美”违背了《凉州词》的旨归。试想一下:既然边塞那样“壮美”,为什么还要“怨”呢?应该天天坐在戍楼上欣赏那令人感到震撼、激发豪情的“壮美”的景色才是啊!面对那么壮观的美景,又是“怨”杨柳(《折杨柳》曲,委婉缠绵),又是“怨”春光,这样的“羌笛”不是很奇怪吗?
《凉州词》是一首典型的边塞诗,主旨是为了表达戍边之苦、思归之切。那些年轻的戍卒,抛妇别雏,背井离乡,来到千里甚至万里之外的荒凉之地,高寒难耐,生活孤苦,故乡渺渺,音信皆无,而回归之日遥遥无期,甚至生还的希望都很渺茫。“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王翰《凉州词》)“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李白《关山月》句)设身处地地想一想,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且不说塞外的气候常态原本就是荒凉的,加之可能水土不服,即使偶尔出现壮美的自然景观,也不会在戍人心里产生美感。作为诗人,当然应该会之于心、形之于文。为了表达戍卒们凄苦、绝望的心情,诗人通常都要通过各种艺术手段营造出一种凄凉、肃杀的氛围。很显然,“黄河远上”与这样的要求南辕北辙,而“黄沙直上”恰恰是与旨归契合的。大漠戈壁,黄沙满地,狂风一刮,尘土飞扬,遮天蔽日,直上云霄,那种因“飓母”而成的“通天风柱”,不就是“黄沙直上白云间”吗?这样的景象不仅符合当地的地理气候,而且为“怨”的产生作好了铺垫。“黄沙”与“孤城”前后呼应,相辅相成。而“黄河远上白云间”的壮美和“一片孤城万仞山”的凄凉却相互抵牾。
诚然,“以乐景写哀”也是有的。王夫之(1619—1692)在《姜斋诗话》中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知此,则‘影静千官里,心苏七校前’,与‘唯有终南山色在,晴明依旧满长安’,情之深浅宏隘见矣。况孟郊之乍笑而心迷、香啼而魂丧者乎?”[14]2在《诗广传》中,王夫之又说:“往伐,悲也;来归,愉也,往而咏杨柳之依依,来而叹雨雪之霏霏,善用其情者,不敛天物之荣凋以益己之悲愉而已矣!”[15]6对于王夫之的这种说法,诗论界的意见并不统一,多人撰文提出过质疑。其中是非,姑不深论。不争的是,所谓“以哀景写乐,以乐景写哀”是通过“反衬+转折”的手法来实现的,读者能够通过转折前后的对比领会到诗家的意图。由于七绝篇幅短小,“起承转合”只能一次,不可能有两次转折。就《凉州词》来说,诗中有一次明显的转折,即“羌笛何须怨杨柳”,此句在全诗中至关重要、不可或缺,这意味着诗的前两句应该是铺排或递进的,从而共同为第三句的转折作铺垫,也就是说前两句应该是同写哀景,而不可能是由乐转哀。
其实,即使抛开各种考量,单就视觉冲击力而言,“黄沙直上”也不输于“黄河远上”。“黄河远上”是壮美,在黄河中下游的任何地方都能看到;“黄沙直上”是奇异,这是只属于塞外的异域景象。对于关内的唐人来说,“黄沙直上”可能更加引人入胜,也更令人震撼。
四、“黄沙”是边塞诗的高频词
边塞诗的基调就是哀怨的,边塞诗中的景色也总是萧索的。遍观边塞诗,字里行间都充满着凄凉。“陇山风落叶,陇雁泪寒天。”(沈佺期《陇头水》句)“寒云随阵落,寒日傍城没。”(常建《塞上曲》句)“渺渺戍烟孤,茫茫塞草枯。”(刘长卿《平蕃曲》句)“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句)“黄沙连海路无尘,边草长枯不见春。”(杜牧《游边》句)即使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王维《使至塞上》句)貌似唯美的景象,其实也透着寒意。
意气风发,无处不美;愁肠百结,万物皆灰。比如雪花、明月在人们的心目中一般都是美好的事物,但在戍人边客的眼中却都是灰色的,在边塞诗人的笔下也都充满着离愁别恨。李白诗曰:“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岑参也说:“塞花飘客泪,边柳挂乡愁。”雪格外寒,月也很冷:“凄凄还切切,戍客多离别。何处最伤心,关山见秋月。”(长孙佐辅《关山月》)“若为教作辽西梦,月冷如丁风似刀。”(徐凝《莫愁曲》)边塞的月色为什么如此瘆人?因为戍卒们是在“刀头望明月”(常建《塞上曲》句)。
边塞诗中有很多高频的意象性词汇,比如:白草,黄沙,大漠,归雁,羌笛,胡笳,孤城,蓟门,关山月,玉门关……人们一看到这些词儿,就会联想到边塞。“虏云连白草,汉月到黄沙。”(刘长卿《送南特进赴归行营》句)“玉门关城迥且孤,黄沙万里白草枯。”(岑参《玉门关盖将军歌》句)“白草山头日初没,黄沙戍下悲歌发。”(郎士元《塞上曲》句)“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王昌龄《从军行》)在边塞诗中,“黄沙”是出现频率最高的意象之一。就王之涣《凉州词》的意境而言,“黄沙”显然要比“黄河”更适合。虽然“黄河”在边塞诗中出现的频率也不算少,但它通常只具地标性,而不具有意象性。比如杜甫:“汉使黄河远,凉州白麦枯。”常建:“黄河直北千余里,冤气苍茫成黑云。”“凉州”等边塞到底有多远?通过“黄河”这个无人不知的地理坐标,想象起来就容易多了。
“黄河”派喜欢拿李白的“黄河之水天上来”作比,其实《将进酒》和《凉州词》的意境完全不同。《将进酒》是豪迈的,李白就是想营造出“人生得意须尽欢”的欢畅氛围,这与“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意象当然契合;而《凉州词》是哀怨的,王之涣是想描述“春光不度玉门关”的凄凉景象,这与“黄河远上白云间”的壮美显然不匹配。
王维的“大漠孤烟直”也可以作为印证“黄沙直上白云间”的意象。赵殿成(1683—1743)《王右丞集笺注》在注释“大漠孤烟直”时说:“庾信诗‘野戍孤烟起。’《埤雅》:‘古之烽火用狼粪,取其烟直而聚,虽风吹之不斜。’或谓:边外多回风,其风迅急,袅烟沙而直上,亲见其景者始知直字之佳。”[16]3
笔者确信,原作应是“黄沙直上”,而非“黄河远上”。那么,异变是怎么产生的呢?直接的原因应该是传抄中的误识。“沙”和“河”的草书非常相像(如图),单看一个字,纵是书法家,也难以一眼认定,甚至也会认错。当这个形体的草字与“黄”字连在一起的时候,大多数人首先想到的肯定是“黄河”,因为人们对“黄河”比对“黄沙”要熟悉得多。而“黄河”之所以大行于世,应该也与这样的认知有关。但深层次的原因,恐怕还是没有真正理解并融入到诗的意境中去。王昌龄有一首《塞上曲》:“蝉鸣空桑林,八月萧关道。出塞复入塞,处处黄芦草。从来幽并客,皆共尘沙老。莫作游侠儿,矜夸紫骝好。”何为“游侠”?王维在《陇头吟》中写道:“长安少年游侠客,夜上戍楼看太白。陇头明月迥临关,陇上行人夜吹笛。”风华正茂,踌躇满志,明月高悬,笛声悠扬,多么令人沉醉!但就在这位“游侠”仰望“太白金星”之时,“关西老将不胜愁,驻马听之双泪流。”对于享乐京城、偶到塞外的游侠来说,紫骝战马是壮的,大漠孤烟是美的,而对于“皆共尘沙老”的戍卒和“明月照流黄”的少妇来说,肯定完全是另外一种感受。王维《少年行》又曰:“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旅人不知边人苦,“矜夸”塞外风光妍——能从《凉州词》中读出“壮美”,可能就是出于“游人”的心态。
传世古籍,最早的就是宋本,最具校勘价值的当然也是宋本。本次研究检索到的50个版本中,中华书局1966年影印出版的《文苑英华》是用140卷宋刻本和860卷明刻本配补而成的,《凉州词》第一次出现的卷197属于明刻本,第二次出现的卷299则为宋刻本,而“黄沙直上”就出现在卷299中。文学古籍刊行社1955年影印出版的《乐府诗集》,是由宋刊残本和元至正刻本配补而成的,其中卷22为元版,这也是50个版本中唯一的元本,该卷中为“黄砂直上”。《国秀集》虽然成书于唐代,但现存最早的版本是明刻本,而明人喜欢窜改古书是公认的。
五、“春光”“春风”和“不度”“不过”
纵览历代版本,《集异记》应该是“春风”的源头。《类说》中的“春风”就是出自被收编的《集异记》。《全唐诗话》《唐才子传》《尧山堂外纪》《说郛》也都引用了“旗亭画壁”的故事,选择“春风”顺理成章。《集异记》是一部志怪传奇小说集,而非史书。此书虽然大量地使用了真名实姓,但其中的故事大多离奇无据,就像当时流行的志怪小说一样。绘声绘色的“旗亭画壁”,也很可能是虚构的。把《集异记》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尚可,切不可信以为真。既然是“小说家言”,所引诗文的可信度也不高。与之相似,各种诗话、笔记及史志在引用诗文时也比较随意,因为诗话和笔记侧重于赏析或评论,对诗文的校勘肯定不像诗选那么重视,诗论家在考证方面也没有校勘家那么专业。正因为如此,考校诗的版本源流,一般都是以诗选为主。
本次研究查到的50个版本中,最早选择“春风”的诗选是明代李攀龙的《古今诗删》。这部诗选收录了汉、魏、南北朝、唐、明等几个朝代的诗歌,后人截取其中的唐诗部分,成为单行的《唐诗选》,又有人对《唐诗选》作了注释,于是又有了《唐诗选注》。然而,本次查阅到的《唐诗选》和《唐诗选注》却都是“春光”的版本。既然一脉相承,为何“子本”与“母本”不一样呢?要么是无意的讹误,要么是人为的窜改。虽然《古今诗删》成书在前,但当时的版本已然不存,本次考证只找到了清代的四库写本,而《唐诗选》和《唐诗选注》都是明代的刻本。依常理判断,《古今诗删》的原本应该也是“春光”。至于《唐诗选注》注释中的“春风”,也是出现在引用“旗亭画壁”的文字中。
值得一提的是清代沈德潜的《唐诗别裁》。该书在诗后基本完整地引用了“旗亭画壁”的故事,但从了“黄河”却弃了“春风”。为何如此“别裁”?可能是因为沈氏知道其他各本基本上均为“春光”,也可能是因为他认为“春光”优于“春风”。
清代以前的1000多年,“春光”占据绝对的优势,“春风”的版本很少,而且基本上都是诗话或笔记。清代前期的《全唐诗》,中期的《唐诗别裁》等都还是“春光”,但清末却出现了“春风”版的《唐诗三百首注释》。
民国时期,“春风”的版本明显增多,其中《唐诗三百首》的各种释本大多为“春风”。由于《唐诗三百首》的影响太大,“春风”逐渐成为主流。最近几十年,由于中学语文教科书都是“春风”版,昔日的“春光”消失殆尽。时至今日,人们看到的各种唐诗选本,基本上都是“春风”了。
“春光”“春风”,含义相通。“春风”可以带来“春光”,“春光”里也会有“春风”。就《凉州词》的语境来说,两个词都可以,很难说哪个更好。就版本源流来看,原本应该为“春光”。
“不度”和“不过”词义相近。“度”和“过”都是“度过”的意思。但诗之字词有雅俗之分。相对而言,“度”比“过”文雅一些。50个版本中,“不度”为47个,“不过”为2个。“不度”应该是正选。至于“渡”字,只出现了1次。在现代汉语中,“度”是时间概念,“渡”是空间概念。依此而论,“不渡”比“不度”更贴切。但“度”用于空间的跨越在唐诗中非常常见,李白《关山月》中有“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张说也有“愿作枫林叶,随君度洛阳”的诗句。实际上,“度”和“渡”在古诗文中经常混用,比如“不教胡马度阴山”中的“度”也有不少版本写作“渡”。所以,《凉州词》中的这个“渡”不应该视作异文。
六、关于作者和诗题的异文
关于作者,“王之涣”明显是主流,但“王之奂”和“王涣之”也不少。
“涣”和“奂”互为异体字。《字源》:“涣所从声符‘奂’,今作‘奂’。凡所从者皆作‘奂’。”[17]976也就是说,“焕”“唤”“换”等字都可以写成“奂”[18]189。《唐才子传》中的词条即为“王之奂”。[91]1《成化山西志》则把《鹳鹊楼》的作者写作“王之焕”[20]70。“王涣之”最早见于《集异记》,后人引用多有沿袭。有人认为,薛用弱把“王之涣”写成“王涣之”是“在暗示其虚构事迹本意”[21],亦即故意改错。笔者也一直认为“旗亭画壁”是“小说家言”,但不同意“暗示”之说,因为故事另两位当事人王昌龄和高适的名字都准确无误。因此,传抄讹误的可能性更大。《纂修四库全书档案》载:“《唐诗镜》内‘开元中之涣与王昌龄、高适齐名’句,‘之涣’二字倒置。总校官王燕绪记过一次,分校官沈清藻记过二次。”[22]1490《凉州词》诗后注释中“二字倒置”的这句话出自引述《集异记》“旗亭画壁”的故事中,原本就是“涣之”而非“之涣”,就连四库版《集异记》写的也是“涣之”,二位校官因此受罚,实在有些冤枉。
司马光(1019—1086)《温公诗话》云:“唐之中叶,文章特盛,其姓名湮没不传于世者甚众。如河中府鹳雀楼,有王之奂、畅诸二诗……二人者,皆当时贤士所不数,如后人擅诗名者,岂能及之哉!”[23]4南宋洪迈(1123—1202)在《容斋随笔》中引用了这段话,两位诗人仍为“王之奂、畅诸”[24]3。清潘德舆(1785—1839)在《养一斋诗话》中说:“‘奂’字必系‘涣’字之讹,‘诸’字必系‘当’字之讹……历考他本,皆无作王之奂、畅诸者,温公所见,不知何据。容斋未加订正,亦不可晓。”[25]5潘自称“历考他本”,但显然不够全面,因为《四库全书》中的《文苑英华》和《唐音》均出现过“王之奂”,日本昌平坂学问所明刻本《唐诗正音》中《凉州词》的作者亦为“王之奂”;《全唐诗》第287卷也收有“畅诸”的一首诗,题为《早春》。
有意思的是,稍晚于司马光的沈括(1031—1095)在《梦溪笔谈》中也曾谈及关于“河中府鹳雀楼”的唐诗,他提到了三位诗人“李益、王文奂、畅诸”。有人认为“畅诸”为“畅当”之讹,但有说“畅诸”是“畅当”的弟弟,也是诗人。此是另题,姑且不议。此书中《登鹳鹊楼》的作者,元刻本写作“王文奂”[26]11,明刻本仍为“王文奂”[27]5,清四库写本改成“王之涣”[28]6,民国商务本复为“王文奂”[29]101。《全唐诗话》说王“与兄之咸、之贲皆有文。”[30]20兄弟三人显然是“之”字辈,“王文奂”应为“王之奂”之讹。
尔后,阮阅(生卒年不详,1085年进士)《诗话总龟》再次引用了司马光的那段话,注明转自《古今诗话》。这一次,《登鹳鹊楼》的作者又变成了“王文奥”[31]9。先是“之”讹为“文”,然后“奂”又讹为“奥”,显然都是因为形近。
至于诗题,《出塞》和《凉州词》及《凉州》均多次出现,《梁州歌》只出现1次。有些诗话中,还有《折杨柳》之谓。其实,这些诗题都是取自乐府曲名。同一首诗,入了哪个曲调,就以哪个曲调为名,这在唐代非常普遍。王昌龄、岑参等都有诗作既名为《出塞》又名为《凉州》或《凉州词》。《梁州词》也有不少,但被认为是《凉州词》之讹。《唐诗归》中,诗题正文为《凉州词》,卷前目录为《梁州词》。早在宋代,洪迈就在《容斋随笔》中说:“今乐府所传大曲,皆出于唐,而以州名者五,伊、凉、熙、石、渭也。凉州今转为梁州,唐人已多误用,其实从西凉府来也。”[32]12
七、结束语
越是流传广泛的诗文,越是容易变形走样。王之涣的《凉州词》就是其中的一个典型。综合考虑意境、版本等各种因素,《凉州词》的几处异文应该取“黄沙”“直上”和“春光”“不度”,全诗的形态就像本文开头所引用的那样。
然而,现在通行的版本却是“黄河远上”和“春风不度”。之所以如此,主要源于两个方面:一是《唐诗三百首》等主要唐诗选本的影响。从民国时期开始,“黄河远上”和“春风不度”的版本就开始占主流,到了现当代更是基本告别了“黄沙”和“春光”。二是中学语文教科书的影响。与《唐诗三百首》一样,语文课本也是“黄河远上”和“春风不度”的版本。比之《唐诗三百首》等唐诗选本,中学语文教科书的覆盖力更大。两股强力叠加,几乎“一统天下”。经典诗篇如此被扭曲,不能不令人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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