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敞(作家,评论家)
一
◎红楼近乎“诗”,金瓶近乎“禅”。他们都是擦干了泪再来的。曹的旧梦是纯粹的童年旧梦,兰陵笑笑生应该是自己打拼和得意过的。
◎鲁迅评金瓶:“着此一家,即骂尽诸色。”金瓶红楼皆从一家写来,兼及诸家。
◎金瓶红楼一部关注“形而下”,一部关注“形而上”,相隔一百五十年,同达巅峰,皆人生之书,是“翻过筋斗来的”(贾雨村语)才能写出。
◎金瓶红楼,一部正视女人的“性”,一部正视女人的“情”,或许再加上一部《海上花列传》,长三堂子里,也有舍身取义的女性,也有有情有义的女性,都令人要掬一把泪。
◎兰陵笑笑生以“色”着笔,翻花弄雨,颠倒衣裳,为的是点出酒色财气皆不能恃的主题,他旁观西门一家诸男女,故能释解;曹公以“情”起题,处处悟空,自喟自叹,遍布满书,因此命不能久。
◎不必分高低。金瓶是现实生活再现最好的作品,红楼是意境诗意上最杰出的作品。春山雪山一样高,一样都是美的。
◎张爱玲此话,觉与我有戚戚焉:“Stephen讲黛玉的公平话真是道人所未道,对极了,而且感动人。她‘诗人的直觉’与悟性提高了这部书的风格这一点,我觉得正是对捧《金瓶梅》骂《红楼梦》的人的答复。那本书我虽然说我大致同意,攻击《红楼梦》的地方我也起反感。我想只有我同样喜欢这两本书,而又都说不出所以然来。”(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信,一九八二年三月十日)
二
◎读红楼需用少年的心怀体会,而用成年的经验分析。正如红楼第二回,贾雨村言:“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宝玉)来历,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不能知也。”
◎佛家三毒曰“贪嗔痴”。 金瓶西门庆、潘金莲主要占“贪”,潘金莲、春梅又占“嗔”,李瓶儿却占“痴”。红楼里,宝钗占一“贪”(欲望盛,虽强烈压抑自己,但本性如此),黛玉占一“嗔”(小性儿),宝玉占一“痴”(多情)。
◎红楼与金瓶,亦如反看、正看“风月宝鉴”。色亦空,情亦空。故而曹公借警幻之口说“以情悟道”语,是作者本书追求。兰陵笑笑生全书皆欲人“以色悟道”,如东吴弄珠客所言“奉劝世人,勿为西门之后车可也。”
◎红楼二十五回,癞头和尚手擎宝玉道:“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俨然一段金瓶劝世语。
◎红楼众人判词,及作诗、抽签所得语都有“宿命感”,同金瓶“吴神仙冰鉴定终身”及“妻妾戏笑卜龟儿”。作者、读者此时皆化身上帝,看到已有结局的众人,以及茫然不知结局,兀自伤春悲秋、荒唐要强的一个个故事,也别有一种唏嘘。如悬疑剧先揭示凶手,旅游先看目的地,此后读者只欣赏过程即可。这对不会欣赏过程,专为了追故事结局的人,也是一种提醒——真文学不怕剧透。